是谁啊

一级战损爱好者

【楼诚衍生】半路上车

凌远×李熏然
终于写完了!题目只是因为上次写了个“半路下车”,这次就叫上车了,一点不污,拉手都没。
不知道o不ooc,但有点长,还乱,还是希望看到的人能喜欢!
给所有读完的人鞠个躬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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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云压城城欲摧,风雨欲来之时的青藏高原堪称此景。
李熏然盘腿坐在下铺,扒着桌子眼巴巴看着窗户外头。
火车要到西宁了,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云很低,所有乌云连成片,像顶在山峰上头似的,后而又严丝合缝的,把视野范围全部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
凌远接了热水回来,他把在石家庄短暂停留时新买的不锈钢水杯放在桌子上,回身从中铺的食品兜子里拿了一瓶矿泉水。
“怎么啦?”他看李熏然一脸愁绪——如果这样一个人把忧愁和焦虑全写在脸上了,那必定不是什么大事。因此他的语气带着笑意,惹得李熏然抬头一瞥。
“阴天啊……”李熏然手肘支在桌子上,托腮望着窗外。
“这个季节,阴天正常得很。”凌远把三分之一的凉矿泉水兑到半杯热水中去,盖上盖子晃了晃,“你水杯呢?”
李熏然伸手在身后摸索,摸出来一个铁灰色的戳在桌子上:“谢谢——呃我来。”他拧开盖子,扶着杯子等凌远倒热水,眼睛总算不盯着窗户了。
“我想看青海湖。”他把盖子放在杯子上,“嗯……为什么装了热水的杯子盖严会打不开?”没等凌远回答,他自言自语道,“因为气压差。”
“对,杯子里密闭空气气压小于外界的大气压,所以打不开。”凌远看着他捧着杯子垫在下巴底下,补了一句,“初中物理知识。而且,你的杯子不会打不开。”
“嘶……”李熏然脑袋不动,抬眼看他,“我知道,我理科生好吧?”
凌远好笑的点点头:“好,你小心点,别洒了烫到。”见李熏然总算放过水杯,又说:“离青海湖还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你可以先休息一会,比如睡一觉。”
李熏然低着头打开刚盖上不久的水杯盖子:“算了吧,我不困。”
热气一下子从盖子的缝隙中逃窜出来,他感到手指被温热的水汽包裹住了。他把盖子完全打开,热腾腾的水蒸气又一股脑的扑向他的门面,把他一双眼睛熏得湿润。
他喝了一口水,偏热的液体路过喉咙的时候还有因为温度而锋利的触感,可是滑到胃里的时候,又是沉甸而熨帖的了。
他想起家里的电热水壶,某个凌晨他坐在厨房门边柔软的长绒地毯上——从宜家购置的、灰色的,等待厨房的电热水壶里的水开。他开着厨房白色的灯,关着厨房有磨砂玻璃的门。他坐在让他感到安全的光里,感受到从门缝伸进来的冷风的触手。
他端着一杯滚烫的热水走回卧室,睡梦可以让胃痛跑掉,所以水还未到可以入口的温度时他便睡着了。提醒他去医院复健的闹钟在清晨响起来的时候,他一杯凉水下肚便清醒的从床上蹿了下来。

凌远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下铺上看相机里的照片,他看到李熏然眼神发直的盯着某处,便连关心也不去关心一下—— 他知道他这位旅伴大概是不常需要问候的,发呆也就真的只是在发呆而已。
等李熏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就看凌远举着相机对着他。他一抬手挡住脸:“别拍我啊。”
凌远点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只是想从镜头里看一下。”
李熏然一怔,下意识舔了好半天的嘴唇。
“总舔嘴唇,很容易干。”凌远一本正经的伸出食指点点他,又低头去继续看相机,“咦……这里有一张你的照片。”
李熏然放下水杯,抿了抿嘴巴。他探身过去趴在桌子上看凌远的相机:“什么时候拍的?”
“今天早晨,快到中卫时。”凌远把相机凑近他,“没有正脸,只是一个剪影,你瞧。”

2
火车将在清晨七点十分经过宁夏中卫。
凌远一大早睁眼的时候,李熏然正在对面躺着玩手机。
他们昨晚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从石家庄上车,派出所给他们的车票是两个下铺。
昨日上午的时候,凌远曾在出门吃饭前踌躇了一下——要不要去叫上对面的那一位?可他俩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留。凌远没想到的是,他一开门便见对面门也打开,一个昨晚说要补眠、可看起来十分清醒的人扒了扒头发,见到他一笑:“派出所叫我下楼拿火车票。”
凌远拔了房卡,欣欣然与他一块下楼了。
民警把票递给他们的时候说:“我问了,这个隔间一路没人,就您俩人,清净。”
李熏然还挺惊讶:“我提前仨月才买到下铺。”
民警笑了:“您别开玩笑,那是您没找门路。”

“早上好。”李熏然察觉到凌远的视线,侧了侧头跟他说话。
凌远眨了两下眼睛清醒过来,摸到手机看了一下时间:“醒的这么早呀。”六点刚过,但清晨带着凉意的光已经透过窗帘渗透进来了,“昨天那么困。”
他们昨日傍晚在火车站的一家李先生吃面,李熏然困得一根一根的往嘴里挑面条。
凌远看他叼着筷子倦怠的模样道:“按理说,你现在不应该上高原。”
李熏然伸出一个指头摇了摇:“打住,我才被医生们教训过。”
凌远笑道:“我也是医生,作为一个医生,应该对病人的身体负责吧?”他关切——可他只作为一个“有时治愈”的改革者,且一直疏离于“总是安慰”,此刻对待旅伴,他不介意自己稍微越界。
李熏然放下筷子:“我们现在只是纯洁的旅伴关系。”
凌远摇摇头,看李熏然微蹙着眉头看他,只好说:“好了,快吃。”
“饱了。”李熏然撑着下巴,“因为,昨天我是作为一个脑力劳动者……”
“好。”凌远停顿了半刻,还是伸手把李熏然剩下的半碗面往边上推了推,又抽出两张纸放到他面前,“你趴下睡一会,到了时间我叫你。饭点过了,店里人不多。”
李熏然捏着纸擦了擦桌子,又抽一张抹了抹嘴。“谢谢。”他看着凌远的眼睛,很诚恳的说。
脑袋埋进胳膊的时候,他为他和凌远之间莫名其妙的熟络感到极其细微的不适——可这一切水到渠成,像是相识许久而拥有的默契一样。甚至能让他获得于他最奢侈的安全感——在火车站这样治安事件频发的地点、在一个相识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的人面前,睡觉。
他迷迷糊糊的趴着,耳边是鼎沸人声,头顶有明亮的灯光,对面有……旅伴,他可以不再听到脑袋里被恐惧所粘稠的粘成一团的灰黑色的、冰凉又令人作呕的声音,也可以不再看到耸人的弹药血迹,和倒在他枪下的同僚。

一路西行的列车在夜里跨过三省,穿晋越秦,清晨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条绿色巨龙已经带他们到宁夏境内了。
李熏然早就扒开窗帘看过,外面是一片青绿田野,朝阳还没转到他们的对面。现在凌远醒了,他便征询道:“窗帘我拉开了?”
凌远点点头。他没有躺在床上醒盹的习惯,已经下了床叠被子了。
李熏然人还坐在被窝里,欠着身子拉帘:“快看!”
凌远捏着被角扭头,初生的太阳带着柔软的光扑到他的脸上。他绝没察觉自己正微微张着嘴巴,但毛茸茸的光却顺着他的喉咙钻进心坎里去了。
李熏然坐在被窝里看他,见他这幅表情便也笑了:“火车在转弯呢。”
列车正走在一个悠长的弯道,铁轨弯了一个巨大的弧度,但当他们的车厢经过某一个结点的时候,阳光便一下子全部涌进来了。
那是朝气又温柔的光,从橘黄的色彩致密处散开,给那些羽毛一样的云朵染上层次渐变的金灿灿的颜色,又从田野的尽头豪爽的铺洒过来。信号塔蔓延出的电线把清淡的蓝色的天空割成块,就像也被割成块的参差着不同绿色的田野一样。
李熏然将手机紧紧贴在玻璃上——为了避免反光——拍了几张照片。
凌远已经叠好了被子取出相机来在调试,趁着景色还好按了几下快门。李熏然听着快门声音没太在意,只提醒道:“贴着玻璃照啊……站那么远。”
凌远放下相机去拿洗漱用具:“我去洗漱了?”
“啊,去,我已经洗漱过了。”李熏然应声,回看自己的照片。他拍照技术还算不错,但手机里照片不多。大多是些案件资料,不乏一些翻拍的血淋淋的现场。最近没在工作,才多了些风景和小动物,偶有一两道卖相不错的自制佳肴。

3
凌远的这张摄影作品——一个年轻人的剪影,李熏然歪着脑袋拍照的后脑勺。
光线太强,只隐约能看到色彩丰腴的窗外景色。年轻人有些凌乱的头发翘着, 发梢都一丝丝的融进日光里。除此之外,还附赠一条柔软但颧骨尖削的侧脸轮廓线,外加一只在阳光底下被透视得红彤彤的耳朵。
凌远的手指在垃圾桶的标志上停留片刻,没有一点要按下去的意思。李熏然没有责令凌远删除照片,尽管他曾在凌远的镜头对着他的时候义正言辞的阻止过。

“这张,中卫站。”凌远跳过那一张照片,将相机倾向李熏然那一边,“哎,你又入镜了。”
中卫站停留时间短暂,但李熏然争分夺秒的跑出去了。
站台上望去只有极近的石砾山,石头细碎杂乱的码在一起。本色是灰白的,可他们染上了霞光。铁轨也是,摩擦得泛光的钢铁被镀上了从云罅中投射出的日光,紫色蔓延到铁路望不见的尽头。
李熏然正猫腰望着站台下面,视线直追着紫色一片而去。
凌远又贡献了一张优秀的光影摄影作品,李熏然弯腰双手撑膝,弧线优美的引颈,是一个瘦削又年轻的侧影。

李熏然总算明白凌远是有意为之,直瞪他若无其事的侧脸:“我说……”
凌远便不紧不慢的扭头与他对视——李熏然甚至能从他被光线冲淡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凌远说:“很抱歉我自作主张拍了你的照片。”
于是李熏然瞬间便内疚起来:“呃……不会,其实也没什么……”他虽然豺狼来了有猎枪,有时候凶狠的不得了,但实则心软得很,朋友来了又岂止给人送上美酒,更受不了别人这样眼神热忱的看着他道歉。看凌远神情恳切,他自觉有些苛刻:“又看不清脸,没事的。”
凌远微笑,他的微笑总是十分标准的微笑,不用带任何情绪的:“小李警官心软。”
“哪来的心软,”李熏然坐回他自己的床上去,老老实实盘着腿,“我铁石心肠。”他看着窗户外头,眼睛被光线照得微眯起来,上下睫毛便带着光小幅度的颤动。
凌远笑道:“嘴倒不软。”他端详着相机里那张照片,“你要是真让我删啊,我还不舍得。构图、光影,我都满意。”
“凌院长,您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李熏然晃了晃躺在床上的杯子,站起身来去取东西。
凌远见他站在床边从包里掏出一小瓶药来,表情可称得上欣慰:“小李警官的主治大夫省心啊。”
“嗯……惜命。”李熏然耸了一下肩膀,手上一下下旋着瓶盖。
凌远看着他,思考了一下才开口:“对自己负责是可取的人生态度。”
李熏然不说话,就着水喝药,半张脸挡在水杯后面,只剩一双垂眸的眼睛。他吞咽的喉结滚动两下,嘴边有个还带着水珠的湿润的笑:“还拍了照片吗?”
凌远将相机展示给他看:“这是上午在宁夏的,啊,还有中午在兰州的。”

4
山坡上的植被开始稀少与低矮的时候,他们已经越来越向西行了。山上有纵向的纹理,像手臂上的静脉。河流闪着光,将山们圈起来。黄绿相间的荒漠草原和细碎云彩铺成的蓝天,色彩比日出时淡漠得多。
凌远将镜头抵在玻璃上时说:“路边很多私家车,这里是旅游景点吗?”
李熏然看了两眼,掏出手机来随便发了一条微博定位:“宁夏中卫,沙坡头景区。”他用力划了两下屏幕,皱眉道:“网速真慢,没有4G。”
凌远笑道:“别着急,我们这一路,最富裕的就是时间。”
李熏然看着手机,点点头,恍然大悟:“哦!《爸爸去哪儿》。”
凌远抬头:“什么?”
“一个节目,《爸爸去哪儿》的拍摄地。”李熏然解释,随手关上手机。见凌远一脸的疑惑,嘴角一挑,“看来凌院长工作挺忙。而且……还没当爹。”他说这话时往凌远的手上看了一眼,没有戒指也没有痕迹。但转念一想凌远工作的特殊性,也应当平时不佩戴首饰。
凌远眼睛仍旧看着取景框里,语无波澜道:“嗯,还没。”
李熏然心里一动,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自觉没立场发问,可现下也不知回答一些什么了。
凌远扭头看李熏然欲言又止的样子,道:“想问什么。”
李熏然摇摇头:“没有。”他回身在装食品的兜子里掏,“凌院长,你带零食了吗?”
“没有,平时不太爱吃零食。”凌远放下相机,往李熏然那边望了望。
李熏然把掏出来的薯片放回去,拿了一袋芒果干:“你看,芒果,胃不好也能吃。”
凌远接过来:“谢谢。”
李熏然目不转睛看着凌远捏了一片放进嘴里,追问:“好吃吗?”
凌远笑说:“很好。”
于是李熏然也笑。
“以前好像吃过这个。”凌远咀嚼着,眼睛好似在盯着彩色的食品袋,声音却有些出神。
李熏然不说话了。他正要想个话题,但绝不要太温情——最好别聊“以前”,也别问什么关于“当爹”的问题。
仔细观察,他能看出凌远是个把自己收拾得很好的中年男人——他简洁直白、裁剪得当的修饰说明他被收拾得很好,也说明他只在自己收拾自己——一个品味佳、收入高的男性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这是他的行头说出来的。同样的,他也会把别人收拾得很好,他有一种不需要倾注感情即可关照别人的天赋。
说什么呢,李熏然想,他拎出话梅、牛肉干、酸奶片放到桌子上,往凌远那一边推了推,说:“都很好吃。”

5
兰州的李熏然也在凌远的相机里。
兰州的李熏然在吃方便面,青年埋头吃东西的样子再普通不过了,那是每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子都会有的样子,爽朗得有些豪气,甚至他唇边还有一些油——和初见的样子几乎大相径庭,年轻得简直要闪闪发光。他在吃桶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手边的卤蛋是刚才跑到站台上去买的。
兰州是大站,有高楼有人群,在一路以来的破碎黄土和荒凉植被之中,简直算是烟火人间。
陇地八千年历史,羲轩故里,河岳根源,华夏从这里长大。
所以列车奔驰在荒漠草原的时候,李熏然叼着叉子望着窗外囫囵着说:“没想到老祖宗们生活条件这么恶劣。”
凌远一边准备自己的午餐一边笑:“黄河畔,黄土地,况且陇南地区植被好得很,你就别操心了。”
李熏然又说:“陇南,陇上江南,我去过。”他回想,“去陇南带过人……有一趟车到两当站吧,当地民警给我们几罐狼牙蜜。”
见凌远眼神疑惑,他放下叉子比划:“从一种叫……那个,狼牙刺,是从狼牙刺上采的蜂蜜。灌木,还开花呢。”
凌远点点头,往自己的面包上放了两片火腿:“去过不少地方?”
李熏然摇摇头:“也没。”他看到凌远放在床上的相机,说,“凌院长不是去过几次西藏,看路上的景色,还新鲜呢?”
凌远道:“每次都不一样。就像刚才的那个景区,我以前却没注意过。”看李熏然点头,他继续说,“再比如,这一次我多了一个旅伴。”
李熏然说:“要是说旅伴,我倒是每次都有。哈哈,我旅游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坐火车,几乎都是出差。”他心里却想,原来凌远的数次西藏之旅均是独行,除了寻求自由和散漫,有多少人能在几千公里中享受孤独呢?那么聊旅途总会触碰出发的缘由,他不想触碰凌远的缘由,也不想回想自己的缘由,尤其是在他与“希望”之类的这些东西久别重逢的时候,逃避也显得理所当然。
但凌远有些好奇似的追问:“经常出差,是去抓捕嫌犯?”
李熏然纠正:“犯罪嫌疑人。”他想了想,“其实也不经常,正常出差而已——就像凌院长飞去哪里开会什么的,而且也报销差旅费……”
凌远被他逗笑,眼角都飞起纹理来。
李熏然见他感兴趣,说道:“前年吧,快过年了,腊月二十九去东北,在靠近大兴安岭的一个镇子。”他像是感受到回忆里的寒冷似的,两手往热度犹存的方便面桶上贴了贴,“要抓的是个通缉犯,两地盯了八年。我们追了一下午,那孙子一脑袋扎进林子里。我们也没什么在森林里抓人的经验,又跟当地同事分开了,一直找到晚上七点多,又黑又冷的快冻死了。”
凌远听得注意力集中,点着头让他继续讲。
李熏然却停下来,黑眼睛真的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他少有外露的狡黠机灵,常一张正直脸示人,这回让凌远瞧个正着。
李熏然说:“想听故事的话,我们可以交换。我对院长的故事也感兴趣的不得了。”
凌远这一次真的笑得几乎露出牙龈,十分开怀,喉咙里却没发出多大声音,他说:“卖关子。可以,你先讲。”
于是李熏然继续道:“讲到哪里了?哦……幸好那附近有移动信号塔,我们互相都能联系。后来武警来了,还是找不到人。十二点多的时候——晚上十二点多,等在林子外面的人突然看到有烟。大家以为着火了,森林火要是蔓延起来那可就严重了……就都去找冒烟的地方,嘿,结果你猜怎么着?”
凌远一哂:“你们找到嫌疑人了。”
李熏然故作失落的点点头:“还挺聪明,我这关子没卖成。那孙子冻得不行了,自己要点火取暖!真行,森林里敢点火。”他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扔进方便面桶里,“凌院长,有要扔的吗?”
凌远摇头:“没有,谢谢。”
李熏然拿着垃圾站起来:“等我回来要听故事。”

6
下午三点钟,列车停靠在西宁站。广播说,列车从西宁站开始即将进入铁路青藏线,要走上那一条天路了。
尽管外面天阴沉得要压下来,列车中还是一阵骚动。停靠二十分钟,大家都到站台上放风去了。
李熏然一路过来逢站必出,此时也准备蹬上鞋往外跑。他系完鞋带起身时感到有些头昏,扶着桌子顿了一下。
凌远没扶他,只问:“怎么了?”
“有一点点……晕。”李熏然一巴掌拍上自己脑门儿,站起来,“凌院长,你出去不?”
凌远便拿上相机也站起来,李熏然提醒:“贵重物品都带着啊……”凌远拍拍口袋。

李熏然往人少的地方走,对着铁道深呼吸:“青藏高原的味道啊。”
凌远笑:“青藏高原对你可不太仁慈。胸闷吗?”
李熏然用手指骨节顶太阳穴:“没什么别的感觉。我去过甘肃呀,也算高原了,怎么还有反应?”
凌远举起相机:“西宁海拔两千多米,你来之前服用过红景天吗?”
“没有……喝了也没用。”李熏然见凌远的镜头转向他,也没伸手挡脸,插着腰冲他一笑:“拍吧。”
凌远眼睛越过相机望过来:“怎么转性了?”
“我想听故事,这算交换。”李熏然揉自己的后脖颈,“别发出去就好。”
凌远低头回看刚刚拍的照片:“哦……从前有座山,山里……”
李熏然急忙打断:“哎哎?”
凌远看他:“你说要听故事。”
李熏然摇头:“我们中午说好要交换故事。”
凌远点头:“所以要还给你这个故事。”
他的镜头还要对准李熏然,对方却开始挡脸:“不给拍了。”
凌远一顿,突然笑的后仰,他极少肆意的笑,李熏然被他笑得一脸迷茫,只说:“干嘛呀?别笑啦。”
凌远摇着头仍在笑,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他问:“李警官,贵庚啦?”
李熏然才明白过来凌远在说他幼稚,顿时也觉得自己刚才行为与年龄不符,不由得也笑起来:“好吧,给你拍,你拍我做什么?”
凌远又举起相机:“人总是欣赏美好的事物。”
李熏然说:“我不美好。”
凌远不赞同:“李警官不仅容貌好,人也好,况且日行好事,当然美好。”
李熏然摆摆手:“得了吧,我才没日行好事呢。哪有那么好呢。”
凌远指了指火车:“你才行过好事,救人是天大的好事。”
李熏然说:“救人是我本职啊……我也害人呢。”他眼睛又望向站台下的铁道,喉结滚动,甚至脚下也不由自主的向后蹭了半步。他垂在身边的手若无其事的贴着裤线,大脑给出命令要他不要攥起拳头来,于是这让那些细长的手指极其细微的抽搐了一下。
凌远说:“救人也是我本职,我也害人。”
李熏然抬头看他:“此话怎讲?”
凌远说:“有人因为我的执意牺牲……前辈或者病人;有人因为我的冷漠而灰心……有时我觉得,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望啊;也总有人在我面前离开和消失,我什么也办不到。甚至有时候,这些消失可能还是因为我。”
李熏然想了想:“经营没有建立在医患关系上的关系不是凌院长的本职;嗯……肝胆科医生没有鼓舞人精神的义务;无能为力不算害人,无能为力无罪,无能为力…….你算受害者。”他又重新迈回刚刚退出的那半步,“救的人总是更多。”
凌远挑眉:“不是医生的本职,但是是院长的,是……人的。”
李熏然嗤笑:“你给自己找太多麻烦了,你才不冷漠,你热心过头。”
凌远意味深长的点头:“你都明白,可是自己难医自己?”
李熏然迈开步子往车厢走:“那是不一样的,凌院长。”

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下铺上,火车里正在播放歌曲,藏语,嘹亮稚嫩的女声,听着像是个编辫子的小姑娘在赤着脚唱歌。
李熏然下巴放在水杯上,看着凌远:“刚才算是讲故事了吗?”
凌远也看他,眼睛是惯常的微笑的形状:“我刚才讲过故事?——盖子拧紧没有,别洒了。”
李熏然挑了一边的嘴角在笑,嘴巴细小的缝隙能看到一颗牙齿。他舔了舔那颗牙齿,道:“太肉麻了。”
凌远问:“什么?”
李熏然摸头发,不看他:“刚才站台上!”凌远不置可否的看着他,脸上的疑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于是李熏然只好眼睛向窗外瞟,头发越摸越乱。
凌远笑:“头发要抓没了。”
李熏然耳朵尖发红,但还是扭过头来佯装怒目而视,他才要张口,列车中的广播又响了。
广播说,现在我们已经正式进入青藏铁路路段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路”;青藏铁路全长1956千米,要翻越唐古拉山口,海拔高达5072米;还要穿过藏羚羊生活的可可西里……青藏铁路于2006年正式通车,在建设铁路的过程中,铁路建设者们除了要攻克冻土等技术难题,还要克服高寒缺氧等高原病……先后共有179位铁路工作者牺牲在工作岗位上……我们现在的天路,是许多铁路工作者用生命铺就的……
“你听啊,”李熏然说,他心里尴尬得想钻到地缝里,但面上维持镇定,血液全部集中在耳朵尖上,“那个,我再肉麻一下啊……”
凌远没等他一脸挣扎的开始“肉麻”便点点头:“我是很羡慕这种……”
“啊?”李熏然疑惑,他疑惑的时候惯常热爱歪脑袋,于无意识中袒露天真,所以他歪脑袋看凌远的时候,凌远又有些张不开嘴了。
但李熏然的眼睛滚圆,可里面不天真,这半程以来他好似与之前大不一样,但眼睛里的一潭水仍未起波澜,于是凌远在心里叹过气后说:“身前有人,身后有人,才能前仆后继。事业未竟的时候可以放心离开,是因为有同路人吧。”
李熏然沉吟片刻,笑说:“凌院长,你真是文人。我肉麻不起来了。原来人家说‘安慰别人的最好办法是把自己更惨的事儿讲给人听’是真的,你比我聪明多了。”他话说开了,也就不觉得尴尬,“伟大的人总是孤独的,我不用伟大,真是幸运。”
凌远拧开水杯盖:“你倒是自作多情,我在安慰你吗?我说的我自己。”
列车里开始放熟悉的歌曲,李熏然在过于嘹亮的《天路》里凑得离凌远近了些:“你也自作多情,我说的是伟大的人。”
凌远在喝水,水蒸气就飘在他们之间。李熏然透过水蒸气看他:“你……不伟大,但你更难得,对不起,又肉麻——这位实干的理想主义者,你太看重世界,太看轻你自己了吧。”
凌远的牙齿躲在杯子后面咬住嘴唇,有人郑重其事的在定义他。这个跟他哪里都不该相似的人因为什么经历被掰到和他临近的轨道上,这个人有和他的病人在病痛烹炸里安抚家人时一模一样的笑,话语能中肯綮,但心和眼都像无波的水,止水和死水是他面前的岔路。
那宁静的水说:“你可以更喜欢自己一点。”

7
列车临近青海湖的时候天还是阴,车里放着的音乐戛然而止,广播开始介绍青海湖。乘客涌至过道一侧的窗户边,车厢便又嘈杂起来了。
李熏然有一点高原反应,正倚在被子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眼睛也不睁的问凌远:“要经过很久吧?”
凌远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对,湖很大,过去还要有一会儿。天有点阴,湖水可能没有平时好看。”
李熏然睁眼看他:“你过去拍照吗?”
凌远摇头:“拍过很多次了。”
李熏然笑:“不是说每次都不一样嘛。”他坐直了,“去看看。”

青海湖一望无际。但灰色云层里丝毫未透出一点明亮的阳光来,所以湖水也绝不会有什么闪闪的波光。甚至水也显不出蓝色来,和草场混混沌沌的掺杂在一起。湖太大了,从列车的一窗看出去只是一条模糊分割的线,美丽得中规中矩不惊艳。
凌远看着李熏然的发旋,他发觉自己竟有些担心李熏然会失望,就说:“天气太不好了。等我以后给你看以前拍的照片。”
李熏然坐在桌边,脸上看不出高兴或失望,只带着笑容说:“好啊。”他用手指骨节敲敲玻璃,“牛,牦牛。”
凌远坐在桌子另一边拿着相机:“牦牛肉好吃——可以拍照吗?”
李熏然觉得有些开心,满足口腹之欲可以让他心情愉悦——尽管现在这种美食还只是仍在地上跑的空头支票——但这几乎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奏效的秘诀。他说“可以”,又补充道:“可以的话,我还能指望听到凌院长的故事吗?”
凌远说:“哦……可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李熏然一脸冷漠的看他。
凌远说:“你听我讲完。”
于是李熏然扒着窗户看牦牛:“你讲,你讲……”
“庙里本来只有一个老和尚,后来又来了一个小和尚。”
李熏然板起脸:“你说谁小和尚呢?”
凌远迟迟不做声,李熏然便对于自己的脱口而出有些尴尬:“这一次……我没自作多情吧?”
凌远只无奈看他:“没有。难伺候。”
于是李熏然便放松的笑开,鼻子皱起来:“快讲!”
凌远改口道:“没有小和尚,又来了一个老和尚,庙里有两个老和尚。
“庙里的老和尚自己生活很久了,以前本来还有别的和尚跟着他。后来别的和尚可能总觉得老和尚不是一心向佛吧,不把施主当施主,只把施主当金主,看到香火钱才肯念经,所以后来庙里就只剩老和尚了。
“老和尚自己呆了挺久,突然又来了一个和尚。这个和尚没有老和尚老,不过也不算年轻了。他们两个平时也不说什么话,就是挑挑水,扫扫院,偶尔才有交流。
“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话说的真没错。新来的和尚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把话说到老和尚心里去。老和尚一生过得很无味,他也尝过大荤,也吞过暖酒,可是最后还是变成了一个老和尚。老和尚现在觉得新来的和尚倒是不错,就是有点神秘。
“有时候新来的和尚看着挺年轻的样子,但有时候却也像个老和尚。新来的和尚告诉老和尚要更喜欢自己一点,他自己又何尝不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李熏然突然按到手腕上的手打断。那只手只触碰他一下,力道很大,又瞬间收了回去。
李熏然喉结剧烈的滚动了一下,眼睛追着窗外不知哪一只牦牛。凌远平和又醇厚的声音突然停止,他才察觉到自己刚刚不知是否不妥的反应。
他仍旧舔了舔嘴唇:“接着讲。”但他的声线显得紧绷和克制,有一点像在审讯嫌疑人,于是他再一次自觉不妥,尽量柔和的说:“不好意思……接着讲呗。”但无论如何,他的眼睛不肯望向凌远,仍追着窗外的牛牛羊羊。
凌远浑不在意,声音如常:“老和尚觉得新来的和尚也该更喜欢自己一点。新来的和尚通透慈悲,有慧根呐。可能每个和尚都有过什么经历,但总得原谅自己。”
李熏然仍不看他,只问:“老和尚原谅自己吗?”
凌远点点头:“他正在,从刚才开始。”
李熏然扭头看他。天再阴还是有光,他光下的瞳孔清淡极了,上下睫毛那样致密;他内眼角里通常淡红的泪阜更通红了些,但他的眼眶又十分干燥;他又像把看到的湖装在了眼睛里,辽阔潋滟的一片,可却惊艳得多。
凌远向前倾一些与他对视,他作为一个永远坚定的人,越是紧张的时候越是勇往直前。
可与他对视的人只是舔了舔嘴唇,若无其事的说:“你说谁老呢?”
凌远恍然笑道:“我说我老,你看看,你又自作多情了。”他看着李熏然眼里的湖,他很开心能从里面看到止水而非死水。
他们一起笑的时候——内心强大的人真心的笑起来的时候,总像是能笑出阳光来,要拨云见日了似的。

8
德令哈短暂的两分钟停留里,得到故事的李熏然总算心甘情愿的允许凌远拍照。
他站在西北明亮的夏天傍晚里,身上像披着霞光。凌远要他看镜头时他模样洒脱,但嘴边抿了一点点拘谨的笑。
同时,他对凌远“美好事物”之说仍不信服,追问了一遍:“你拍我照片做什么?太傻了……”
凌远说:“出来玩总要做点留念。”
李熏然摇头:“我是警察,让你拍照片可是天大的——”
“恩赐啊!”凌远接了话头,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乱发的。”
凌远又说:“我想替换一下手机里的你的照片。”
李熏然疑惑:“你手机里有我照片?”
凌远笑:“忘了?X光片……”
李熏然一个激灵:“好了好了,想起来了……你别说了,一说我肚子疼。”
凌远说:“不太吉利。”
李熏然笑着摇头,调侃道:“我们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信仰科学,不搞迷信。”
凌远按快门:“你《十二五》学习多了。”他端详李熏然神气的模样,对自己拍照技术十分满意。
李熏然凑上去要看,被他躲开:“不——”
他话没说完,尖利的一声哨响,配上乘务员嘹亮的嗓音:“上车了上车了!要开车了还在这儿逗,上车了!”
李熏然朝他颇为得意的笑:“听见没,上车了,幼稚!”
便只丢给他一个背影了。

9
李熏然躺在床上,他脖子发酸,脑袋里是混乱的胀痛。他闭上眼睛,眼前全是破碎的有棱角的玻璃片游走着冲撞视网膜。他感到有些恶心,又睁开眼睛。
凌远坐在另一边玩手机,时不时看他一眼。十点过后列车熄了灯,凌远平静的脸在手机的白光里更加平静。
他听到李熏然动弹的动静,往他那边推了推水杯:“刚接的热水,”又递过去一盒药,“吃这个,和你正在吃的药都不冲突。”
李熏然在床上挣扎了片刻不愿动弹,凌远敦促:“快起来吃了,要不要我扶你?”
李熏然只好动作迟缓的自己坐起来。他的高原反应在快要到达格尔木的时候严重了些,颇为不适,话都不愿说。
“马上就到格尔木了。”凌远看他乖乖吃了药,帮他把药瓶的盖子拧上,“海拔不到三千,也不是很高,你反应有点大。”
李熏然声音轻飘:“不是说身体越好的人反应越大嘛。”
凌远笑:“刑警队长身体特别好?”
李熏然纠正:“副队长。”

火车减速,李熏然趴在桌子上,他看不到窗外有没有山和城市,所有的一切都融入到黑暗中去了。
只有车站,眼前的格尔木站有灯火,像是唯一明亮的孤岛,广远的土地上只有这一座。
熟悉的浓重的橙色灯光从窗户外面投射进来,李熏然阖着眼睛,半个脸颊被照得很亮。凌远想起从北京西到石家庄时见到的灯光下的李熏然,温和又冷漠。
李熏然趴在一半的变换着的灯光里,他的皮肤被黑夜蒙上一层噪点,只有鼻梁锋利的线条在朦胧的灯光和夜色里划出一点点清明来。他的眼睫细密,所以就算不长,也能用阴影给他的卧蚕添上更深的颜色。他休憩时的脸颊显得乖顺驯良,只有一撮桀骜的头发给柔软的轮廓添加了一点不确定性。
凌远在他的脸颊上看到自己手指的影子,才猛然顿住自己已经贴近的手。
格尔木到站,凌远收回自己的手指握在手心里,轻声叫李熏然:“格尔木要到了。要下去吗?”
李熏然趴着点头,仍不动弹。
凌远耐心十足:“这里停留的挺久的,可以去站台玩玩,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李熏然仍伏案点头,直到列车入站,所有的灯光都稳稳当当的停在他的脸上的时候,他才把自己从那片暖光里抽出来,坐直了身体。
凌远嘱咐:“穿一件外套,这里海拔高了,可能会有点冷。”
李熏然要站起来去拿外套,一起身脑袋发晕,凌远表示乐意帮忙:“我帮你拿?”
李熏然点头:“谢谢。”他使劲儿晃脑袋,想把那点眩晕都扔出去。
凌远手里拿着李熏然一件深蓝色的夹克,隔着夹克才扶住他肩膀:“越晃越晕。”
他的手掌透过那一层单薄夹克能感受到手里握住的肩膀的骨骼,硬邦邦硌手的很,但他既不敢有更多动作,也不想要放开。直到垂着的一双眼睛透过了细碎的额发看向他,带着一点点抗拒却没有警惕的情绪。
凌远的手因为眼神不由想要向后退缩开,眼睛的主人却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他同样单薄的衣料可以感受到手掌的低温,再仔细琢磨,又有和肩头一样细瘦的骨骼。
李熏然接过那件外套,将手机从移动充电器上拔下来揣在口袋里:“走呀。”

他们并肩走在格尔木宽阔的露天站台上。仍是除了灯光所在的地方什么也望不见,看不到城市也看不到牧场,铁路上的列车乖乖卧着,等待换上柴油牵引机车。
李熏然穿外套:“这些黑咕隆咚的地方里不知道有没有牦牛。”
凌远站在他身侧:“惦记着你的牛肉干呢?”
李熏然一边笑一边踱步,经过写有藏文的站牌时他掏出手机仰着脑袋拍了一张照片,又就势将镜头转向了凌远。
凌远背光而站,大刀阔斧的斩出一道明暗分明的界限来。
凌远朝他的镜头笑,但背光的时候看不到任何表情。李熏然还是按下拍照键:“帅哦。”他晃晃手机。

他们延着列车走,从卧铺车厢走到硬座。
硬座很冷清,大多是西藏当地人民,民族特征十分明显,有的带着白帽,有的颧骨上点红。
黝黑瘦削的男孩子穿一件黄绿相间条纹的、看起来该洗一洗的POLO衫,正在伏案写东西。
李熏然靠近一些去看,男孩子的作业本上就出现了一道影子。男孩往窗外看他,惹得男孩子的家人也向窗外看他,惹得车厢里许多人都向窗外看他。
有的人摸着自己有些干粘的发辫疑惑的望着他,有的人手里握着蛇皮袋的袋口警惕的望着他。李熏然没再往前走,尽管男孩子向他笑出一口白牙。
他问:“他们该不是从北京上的车吧。”
凌远就站在他的身后,给出答案也很迅速和模棱两可:“不是吧。”
李熏然摇头:“不然这一路硬座太累了。”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有一次我们去安徽出差,回程只买到了站票。”
凌远惊讶:“要几个小时?”
李熏然说:“八个小时……在夜里。当地的同事送我们上车前,给我们几个硬纸板,好让我们能坐在地上。”
“车票才五十。”他又回头看了那个男孩一眼,“走吧。”

10
入夜,车厢里过分安静,甚至听不到鼾声。
李熏然的高原反应仍在,血液在他太阳穴鼓动的频率和列车撞击铁轨的声响几乎重合。但他长于忍耐,此刻只是面无表情的把脑袋扎在枕头里,熟睡了似的。
凌远看起来也在熟睡,但他睡眠一贯轻。火车到格尔木后开始供氧,他躺在供氧系统或空调微微的轰响里,耳边是两辆列车擦肩时,短促凝重的一声呼啸。
凌远浅眠的梦境里有他相处了几十个小时的旅伴,李熏然坐在摇晃的橙黄色的灯光里,他的高眉骨投下的阴影完全挡住了他的眼睛。
凌远的眼神探究的在他身上摩挲,他看到李熏然手上把玩一块石头,那像是铺就铁路时的灰白色的石头。李熏然的手指过分细长,捏住石头的时候,手背上鼓起一根青色的血管来,显得皮肤过度单薄,像能一戳就破。他的腕骨突出,把一道浅淡的疤痕割裂开,凌远想去触碰一下那道疤痕的时候,他的旅伴消失了。
凌远睁开眼睛看到李熏然坐在床铺上,青年人头发不长不短,但垂头时看不到脸。
李熏然几乎无声无息的喘气,等凌远叫他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仿若无事的望过去了。
车厢里有暗淡的夜灯,李熏然一只手扒了扒头发,袖子向下稍稍滑落的时候,凌远能看到梦中手腕上那道浅淡疤痕。
他又低声唤李熏然一声:“李警官?”
李熏然摸手机,屏幕亮得刺目,他眯起眼睛来。他额头有汗珠,又被浑不在意的抹去。
他声音很轻,带一点点嘶哑:“四点多了,我们经过可可西里了吗?”
凌远欠身拉开窗帘:“我们就在可可西里。”
窗外只有黑,浓墨的黑、苍青的黑、浑噩的黑、辽远的黑、野蛮的黑、脆弱的黑,黑中有山影,无月光。
李熏然又说:“太黑了,看不到藏羚羊。”
“他们可能就在铁路边。”凌远在车厢昏暗的光线里笑笑:“z164可以在白天经过可可西里,是从上海发车。”
李熏然问:“你坐过吗?”
凌远点头。
李熏然又问:“你见到他们了吗?”
凌远说:“无人区的植被是红褐色的,雪线不高,有碧蓝色的水泊。我们等了很久……我那一次带了长焦,一直在镜头里等他们。”
李熏然看着窗外:“然后呢?”
凌远说:“我们看到了。皮毛光亮,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李熏然视线调转到凌远的眼睛上:“他们……什么样子?”
凌远想了想,他嘴边的弧线再温柔不过了:“像你。”
李熏然挑眉:“什么?”
凌远点点头对自己刚刚的结论表示赞同:“像你。嗯,耳朵很警觉,雄羚有修长的角,而且,”他望着李熏然的眼睛,“目如点漆。”
且因为珍贵,所以脆弱,可又是可可西里的主宰,虽然纤细但矫健坚韧,厉害得很。
李熏然和他对视着,凌远的眼神让他忘记刚刚杂乱梦境里眼睫上的朦胧血色,但也炽热又冷静得让他胆战心惊。
他问:“它们不怕火车吗?”
凌远回答:“火车在它们眼里,不过是一条绿色的小龙吧。”
李熏然说:“时速一百多的小龙。”
凌远笑:“飞得不快。”
但是宽容。行万里路,见过罪恶与死亡,也见过虔诚与救赎,是满载憧憬的一条龙。
李熏然起身穿鞋:“我去洗把脸啊。”
留凌远在暗处笑了一笑。

11
清晨六点的时候列车将要经过唐古拉山,凌远放在枕下的手机震动了几下。
夜里李熏然再睡下前查看手机里拍下的一张表格,贴在车厢衔接处介绍途径景点时间的。他问凌远能不能看到唐古拉山,凌远说“天还没亮,但可以看看”。于是临床这位青年嘱咐了凌远叫他起来,竟然就往被子里一扎人事不省了。
凌远叫人叫了几声没反应,干脆下床伸手,本以为李熏然会反应剧烈,没想到手都快摸上头发了,李熏然竟然只“哼”了两声。
他本担心李熏然身体不适,在看到青年皱着眉一脸起床气上头的模样也又好笑又放心了。
凌远退回自己床铺去:“唐古拉山,看不看?”
李熏然躺在床上十分草率的拉开帘子一瞥:“什么都看不到……”
凌远抬下巴:“起来看。”
于是李熏然爬起来。
唐古拉山一段舒缓的轮廓托晨光的福没有淹没在夜色里。朝阳大概还要藏在地平线下好一会儿,但已经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小的洁白光芒躲在山峰与天的缝隙里,为唐古拉山在苍苍夜色里勾勒出一道青白色的轮廓。

过了唐古拉山之后,李熏然的睡眠质量出乎意料的高。他醒来的时候凌远正坐在对面往面包上抹沙拉酱,见他迷迷糊糊睁眼,拎了一根香肠给他看:“饿不饿?”
窗外天光大亮,看不到太阳到底在哪里,可明亮的光被挥霍得肆无忌惮。
李熏然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坐起来:“我还想看日出来着……”
凌远垫着包装袋把香肠切片:“没什么特别的。”
李熏然打了个哈欠:“高原的日出……跨了两个时区的太阳啊。”
凌远把香肠夹到面包中间:“也只是个太阳,东升西落,就是比北京红了点,中间的蛋黄更散一点吧。”
李熏然眼神直往面包瞟,下床要去洗漱:“被你说的好饿。”
凌远摇头笑,抽出一张纸巾擦他的小刀。
再美的太阳也在向西而行,再好的人也在向死而生,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人不会死而复生了。

12
站在那曲的站台上可以看到一幅很美的画景。
两山之间夹着一片蔚蓝的飘云的天空,天空下的房顶是红色的,房前一片牧场上许多牛肉干……许多牦牛。
李熏然叉腰看着,感叹:“我小时候学过一首诗叫……‘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凌远给他补充:“《过故人庄》。”
“对!老师说,这叫田园牧歌。”他看着远处,“我觉得就这是这样的吧。”
凌远有些意外:“你喜欢这样的地方?”
李熏然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这样的地方,可我又不能离开城市。我喜欢人群……还有便利的基础设施,还有……”他笑,“总之,这些好像比牛肉干更重要吧。”
凌远说:“当然,还有许多需要你的人,这也比牛肉干重要。”
李熏然撇嘴:“听着有点儿上纲上线的。”
最终李熏然给他的田园牧歌拍了一张照片留念,凌远给正在拍田园牧歌的人拍了一张照片留念。

进入西藏自治区辖区内之后,西藏的山与原才真正不容抗拒的铺天盖地。
铁路边就是草场,牧民有猎豹吉普,就停在他们放牛的不远处。山就在眼前,那是真正的雪山们,山顶有河流发源的痕迹。雪覆在蓝黑色的山体上,天还不晴,所以白茫茫的全被缭绕,山尖都钻在了不知是云还是雾之中。
凌远指一处雪线底、白顶显眼的雪山给李熏然看:“那个山顶,像卧着一只兔子。”
李熏然懵:“哪有?这么远还能看见兔子?”
凌远让他坐到自己床铺上:“我说‘像’,那儿,看见没?”
李熏然皱眉头:“哪儿啊?”
凌远指着:“你顺着我手指看……十一点钟方向。”
李熏然凑过去凝神,被凌远用手指骨节刮了一下鬓角。他缩回去:“嘿……顺着你手指看……你跟我妈似的……”

再一声呼啸的时候,他们与一列军列擦肩而过。军列上的车辆被军绿色的防水苫布盖着,行驶得十分缓慢。军列的另一头是村庄,村庄有公路,公路上停靠着一排军车。
李熏然突然哼笑一声:“看窗外。”
凌远不明所以的望出去,便看到一排士兵背对公路面向铁路,正互相说笑,解了裤子放水。
凌远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可爱、质朴。”
李熏然笑:“凌院长,我还以为你要说‘非礼勿视’。”
 
13
火车开始靠近拉萨市,车上的人能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与牲畜,还有越来越多的兵与岗哨。他们开在城市的边缘,广播说,列车已经接近拉萨站了。
车上人声凌乱,许多人甚至都已经打包好了行李亟待下车,每个人都神采飞扬。李熏然将移动充电器放回他的包里去,开始收拾桌面上食物的包装袋。
凌远仍坐着,他的日用品拿出过便放回原位,毫不杂乱,此刻只若有所思的看着李熏然忙忙碌碌。
所有人的兴奋都随着车速的减慢一点点递增,有人说:“看,有哨兵在敬礼。”
李熏然瞥一眼,一处杂草地中的一座狭小的透明岗亭,有两位解放军正站在岗亭边。他们迎来送往,在高原上不知道为多少乘客坚守过平安。
凌远见李熏然停下手里事情,额角一跳,带了三分紧张七分期待的问他:“怎么?”
李熏然踌躇了一下,却只挠头说:“呃……想……都想给他们敬个礼了。”
凌远轻轻叹出一口气。他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皱了皱眉头,清了清嗓子道:“马上到拉萨了,你订了酒店吗?”
李熏然最后装好洗漱用具,朝凌远点点头:“订好啦……我住青旅。你呢?”
“我也订好了。”凌远手里转着手机,“其实43小时过得也挺快的。”
“是啊。”李熏然坐在床铺上缠耳机线,他没自己所预期的那样愉快,他知道原因是什么,“这一路谢谢你。”他目光还算炯炯的看着凌远,凌远却头也没抬。
李熏然继续说:“有点遗憾,没看到可可西里和藏羚羊。凌院长不是说要给我发照片吗?”
凌远按亮了手机屏幕,他心头直跳,像第一次即将完成一个重要手术时候的感觉,又像上学时考试只剩最后一科的十分钟、过后就要放假时的感觉。
凌远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生活了很久。白天鼎沸的医院和夜晚冷清的家,脑子里有日日相见的同事的熟悉面孔和苦大仇深的病人与家属。
他在对自己的漫长的冷淡中看到一个同伴,幸运的是,那算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好人。还有什么比陌生的好人更能让人信赖呢?他从未尝试过把一个陌生的好人变成一个熟悉的好人。可在一切都可以结束的时候,他看着手机上绿色的图标,他不想就这样结束。
李熏然,他们以后可能会在工作甚至饭局上相见。那时候不再是同路人,只充其量算是合作伙伴。凌远心尖上的一点血因为这个假设而低于恒温,那个外来的会念经的和尚怎么能变成餐桌底下的酒肉朋友?
他听到李熏然语速很快的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以前在派出所实习过,有个哥们儿报警,地址是个公厕。我们去了才知道,哥们儿没带纸,让我们给送纸。”他飞快的说完,声音压过到站广播,“我又讲了一个故事了,凌远,你又欠我一个故事。”
于是心头血液从不安定到平静再不安定的凌远说:“好。”他打开手机,“时间可能来不及了,我电话里讲给你听。”
李熏然笑,他将手机推到凌远面前:“不知道这次要讲什么?”
手机上早已经新建好了联系人,头像是一个背光的笑,名字叫凌远。光标在电话一栏一闪一闪,就等着有人填。
凌远一个一个键入数字:“两个老和尚的故事。”
李熏然说:“又是和尚啊?”
凌远将手机递还给他,眼睛也看着他:“路长日暮,两个和尚一起,至少以后还有人给超度。”
李熏然佯作无奈道:“凌院长,你真是文化人啊。”

生活艰难,十万个欣喜才能换来有人同路。
路长日暮,倘若生时互相治愈,离开有人超度,那大概入梦的都有数不清的欣喜若狂了吧。

13
也许拉萨的某一天,有两个人相约去看雅鲁藏布大峡谷。
一辆租来的、自带司机导游的面包车停在青旅的门口,后座窗户探出一个大脑袋,朝等在路边看手机的青年喊:
“快点,熏然,上车!”
因为呼喊引得路人观望,大脑袋收获了青年十分真情实感的嫌弃和体贴附赠的白眼一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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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里的都请收下真挚的谢意!
以及求评论!求评论!

真的好长啊,再次感谢读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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