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啊

一级战损爱好者

【佳晰】谢廖加(上)

非典型警察au 有吸/毒提及 切勿上升真人

题目是正文里提到的一首俄语歌的名字  《Серега Санин》 (可以点开)不会起名就直接用了

本部分1.7w+  因为全文字数有点多就分上下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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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佳觉得自己看见老队长了。

他已经辞职离开系统多年并且杳无音信的老队长,在宁远这个西南边陲县级市的一间报社里。

严格来说,相对于“老队长”,说王晰是他的师兄更合适一些。他进入警校的时候,王晰在读情报学研究生,带过他的实训、还是他理论课教授的助手,他俩那时候就挺熟悉了。后来他到分局实习,王晰年纪轻轻已是时任刑侦支队的队长。王晰自己说只是临时的,就等市局派来老刑警,但马佳在他身边实习的那段时间,确实他一直都是马佳的队长。

回到招待所,同屋的同事先去洗澡。马佳躺在床上,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看着顶灯灯罩里沉积的昆虫尸体,仍忍不住地想白天的事。

那是王晰吗?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如果只是看到那一个走进电梯的背影,马佳是绝对不敢认的。那个背影穿着一件略皱且发黄的白衬衣,佝着背去拎手里的一个大布袋子,实在不像他原先精干的队长。但当进到电梯里的人转过身之后,在电梯门合上前那窄窄的空隙里,马佳瞥见了令他意外的面孔。

他认得那狭长上挑的眼睛,尽管电梯里的人低着头,额前还垂着几缕过长的头发;也认得那挺拔圆翘的鼻子,还有过于单薄的嘴唇。想到这里,马佳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因为他甚至品尝过那双唇瓣。

马佳拿鞋跟一下下磕着床帮,回想那张在电梯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蜡黄的脸。那个极瘦削的身影很容易就刻进马佳的视网膜,尽管只是不过两秒钟的一瞥。

他越想越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追上去,甚至无法维持仰躺这样放松的姿势,翻了个身趴在被子里。

 

厕所门开了,同事小樊洗了澡出来看马佳趴着装死,踢了他一脚:“嘛呢你?”

马佳吓了一跳:“你怎么洗这么快?”

小樊正拿着毛巾擦头发:“五分钟啊,战斗澡。你赶紧去吧一会儿水凉了,我刚进去时放半天水。”

马佳坐起来揉了揉自己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咱明天早晨直接去报社吧。”

“啊?不是说先去局里嘛。”小樊疑惑道,“你有新发现?”

马佳摇摇头,开始脱衣服,脑袋闷在t恤里瓮声瓮气的:“我就是觉得咱们明天再问一遍这个黄……黄兴国他表姐,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啊,就这么定了。”

“这是打的哪门子铁啊……”小樊嘀咕两句,马佳手伸到背后摆了摆,表示拒绝质疑。他把自己脱得只剩裤衩,光着脚往厕所走去。

 

热水浇在脸上还有点铁锈味,马佳仰头看着充满锈斑的淋浴,想起上大学的时候,他们老浴室的喷头也是这样的,甚至还时常出水不畅、只有涓涓细流。后来研究生公寓地下的新浴室盖好了,王晰就总刷卡带他去那里洗澡。

在最初的时候,他俩还是精神肉体都纯洁的兄弟关系。本科生和研究生不住一块,但他俩偶尔会在操场门口相遇,两个刚运动完的家伙大汗淋漓,就是这么形成了相约洗澡的习惯。

马佳极其热爱打篮球,没课的晚上吃完饭要去篮球场上跟认识的不认识的打两个小时。谁都喜欢跟他打球,不仅因为球技好,也因为他特别招人喜欢。王晰就比较尴尬了,虽然他年年拿奖学金、许多科目都很优秀,但体能一直是他的短板,只能自己每天晚上再加练。马佳第一次得知他锻炼的缘由时,笑得像早操五公里的王晰——都快断气了。

马佳自然是不缺澡友的,王晰也不是无法独立行走的人。但他俩凑和到一起之后,马佳就拒绝了所有跟他说“佳走啊洗澡去”的人,甚至连舍友都抛弃了。大家都很喜欢马佳,马佳也很喜欢大家,但他最喜欢王晰。

警校的公共浴室是孔雀开屏的地方,男孩子们大多肤色健康,身材精炼,六块腹肌是基操。马佳不惧露肉,他天生身材比例优越,屁股翘腿长,肌肉线条也练得十分漂亮。抱着脸盆扬着下巴从浴室门口走进最里边,骄傲的小狼狗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身材好。

王晰只能无奈地看他整这一出裸秀,在退他三步远的地方跟着他。王晰除了一张脸平时训练执勤晒得黑,以脖子为分界线的身上皮肉算是长得细白的,跟柔弱不沾边但也算不上健壮,在警校里属于要被歧视的那一款。而且他长得瘦,胸骨下面两排肋骨,大臂不使劲时跟小臂一边儿粗,反正总归不是太拿得出手。

他俩头一回赤裸相见时,马佳还没忍住摸了摸王晰滑溜的脊背,让王晰一个激灵给他来了个小擒拿。论近身格斗,王晰显然也不是马佳的对手,马佳拿过专业散打前三,自称房山小霸王;王晰虽然运动神经挺发达,属于灵巧型的,但有过让同学一个背口袋甩出去的黑历史。但马佳毫不反抗还夸张地“哎呦哎呦”叫唤两声,还解释:“我可是直的啊,没别的意思。”

虽然他这话说得宛如深柜,但他确实只交过女朋友,对男的也没有过兴趣。他知道王晰也是直的,因为他大一时还看见过王晰和女朋友走在学校门口的胡同里,第二学期可能就分了,再没见过。直到他俩后来都从互帮互助滚上了床,马佳也没想清楚他们到底是直还是弯。

现在,马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仍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王晰过后,他再也没对别的男的有过想法,甚至他俩那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显得很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半夜值班的宿舍里,王晰搂着他脖子,好像还咬着他夏季警服的肩章。黏糊的低吟还在耳边,马佳几乎来了反应,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住脑。那时候已经像梦一样了,现在早就物是人非。

因为在性关系上更像炮友而绝非情侣,所以即使因为实习结束而见面减少,马佳也很少有过依恋和思念的感觉。只是很偶尔的王晰会叫他一起出来聚个餐,隔着几个同事同学遥敬干杯,再没提过别的了。

直到后来王晰再也不约他出来,俩人交往很自然地变淡,就像所有的人际关系一样。更何况,马佳生活中从来不缺朋友。听说王晰离开系统后,马佳在过年收红包以后时隔两个月第一次联系了王晰,但没有联系到。他跟以前实习的同事打听个遍,什么有效信息都没了解到。

马佳是重感情的人,他听说王晰辞职以后,震惊和困惑了好一阵。那时候他在心里怎么定义王晰的来着?是一个好兄弟和好战友。虽然也上过床,但那感觉像哥们之间互相帮助一样,从没谈到过什么责任。

复杂的感觉一点点涌上心头,他突然觉得鼻间一酸,有一种怀念又内疚的感觉。他机械地搓着浸满白色泡沫的头发,脑海里又出现电梯里那个枯瘦的身影。他已经决定明天去报社时假公济私一下,询问王晰的情况。

他的澡在回忆中洗了快半个小时,出来时小樊目瞪口呆状看着他:“啊?原来你没穿越啊?我以为你一个澡洗到华清池去了。”

马佳都没心思给他捧哏。

这完全不是马佳的作风,他不满屋跑都算沉静,更何况今天连话都不说。小樊也是优秀侦查员,盘着腿打量了一会儿靠在床头看手机的马佳,问道:“忧郁了?啊?说说?”

马佳很深沉地说:“没什么,快睡吧。”说了没两秒钟,一个鲤鱼打挺又坐起来,说道,“我还真忧郁了,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小樊托着下巴等他开口,没想到马佳又扑通躺下了:“哎呦,算了。不说了睡了睡了。”甚至扯了被子蒙头。小樊白眼翻上天,抬手把灯关了。

 

 

“刷”地一声窗帘被拉开,天光一下子涌进房间,小樊被照得伸手捂眼。马佳蹿上来一阵粗暴摇晃:“该起了!”

他俩蹲路边吃早点时小樊说:“没见你这么积极过。”其实不是马佳不积极,只是一块出差同住马佳通常是起床前叽歪的那一个。小樊盯着马佳冒着红血丝的双眼,难以置信地说,“你昨天,不会一宿没睡吧?”

马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仰脖把碗里的稀豆粉囫囵喝掉。他俩出来太早了,离报社上班还有一个钟头,只能寻家早点铺吃饭。

西南的小城种满了桐树,狭窄的马路上有人骑着电动车从他们面前飞过,驮着戴黄帽的小学生,扬了马佳一脸土。

小樊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又吹了吹自己举着的包子。马佳凉凉地说了句:“甭吹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完站起身给店家还碗去了。

 

他们到报社所在写字楼的时候等了两趟电梯才上去,正值上班早高峰,要不是报社在二十三层,马佳甚至都想走楼梯了。

小樊揣着手狐疑地问马佳:“你确定能从他表姐这儿撬出点啥?急得狗追一样。”

马佳在心里给他的好同事道了个歉。虽然他真心觉得再来询问有必要,但确实也有一些私心在。比如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他确认了电梯里有摄像头,还继续了他一宿的思考:王晰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栋写字楼是这座县级市最高的楼,一些事业单位和个人企业混杂在这栋楼里,报社独占了一层。报社是城市晚报,也是这里唯一的报社。从业者算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一群人,穿着也不失整洁体面。他回想了王晰昨日一瞥的形象,总之不像报社职员。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他要怎么开口询问,要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个王晰吗?

电梯门一开,马佳整了整领子,精神抖擞一派正气地出去了。他本来没报什么期望,但没想到的是这一趟真没白来,确实有重大发现。只不过和马佳的私事无关,是他们此次南下的目的,追查一起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件的嫌疑人。

嫌疑人黄兴国的表姐黄丽哆哆嗦嗦地说:“他昨天半夜联系我了,他说他回来了。”

马佳简直是拍案而起:“你怎么不早说?”还没等人回答,又问道,“几点?说了什么?昨天教你的没忘吧怎么跟他说的?”

黄丽掏出手机给他们看通话时间,凌晨十二点半的来电,通话时长只有半分钟。

马佳昨天对黄丽进行了详细地预警式教育,先是戴高帽肯定了人家的文化水平,说报社工作肯定懂法吧?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利害讲出花来。小樊给他递水,跟人做口舌斡旋是马佳强项,他负责敲边鼓就好。

他们带着黄丽离开写字楼,联系市局直接半路碰面到黄兴国家拿人。小樊忍不住偷着给他比大拇指,眼神里的意思是“你真行啊佳没想到还真让你来着了”。马佳在心里又给他同事道了个歉。

从报社大楼出来有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跟他们擦肩而过,又回过头来跟黄丽打了个招呼。马佳看了一眼那人背影,穿着polo衫,手里拎了个环保袋。他问黄丽:“同事啊?”

黄丽摇了摇头:“报亭的客户,应该是来领报纸的,今天来得够早的。”

马佳意料之中,但突然福至心灵,这个背影和王晰昨日提着袋子的身影重合起来。

“全市的报亭都在你们这拿报纸吗?”马佳一边打开车门把人请进去一边问。

“不是,也有一部分在邮局拿。”黄丽说,“离得近的附近街区的,就基本在我们这拿。”

小樊开车,马佳和黄丽坐在后座。他看着窗外的马路,说:“现在这年头报亭越来越少了哈。”

黄丽应该是紧张,没接话,手里紧紧抓着手机。马佳见状冲她笑笑:“不用紧张,啊。”

马佳笑起来显得活泼良善,有种令人亲近的气质。黄丽吸了一口气,坐的离马佳更近了些。

 

抓捕很顺利,和市局的人汇合以后,他们一起前往黄兴国家。由黄丽把门敲开,黄兴国正在睡觉,迷迷瞪瞪就被市局的人直接按了,马佳都没轮上出手。抓了人之后,黄丽靠在马佳身边垂泪,看起来很是虚弱。马佳像个温柔又不解风情的直男,给人递了纸巾擦眼泪以后,直接让当地的同事把人领走了。

黄兴国暂押,手续文书都办好之后,已经到了中午,当地市局的人提出请马佳和小樊吃饭。尽管马佳想抓紧时间去查关于王晰的情况,但实在没理由推拒。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边陲小城没有高铁却有机场,每天只有两趟飞机,一趟上午到昆明,一趟晚上回北京。飞机是九点五十五的,他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

进饭馆以前,马佳特地在门口的报刊亭买了一本《故事会》,笑着跟同事们说准备飞机上看。顺理成章的,在吃饭的时候马佳提了一嘴关于报社和报亭的事儿。

“咱这儿的报亭比北京可多多了。”马佳说,“你别说,还挺怀念。”

当地招待他们的同事说:“北京是大城市,现代化建设快,我们这儿小地方。”说着从地上拿起一瓶两升大可乐问他俩,“喝这个行吗?下午还上班没敢买酒。”

马佳跟小樊赶紧点点头:“喝什么都行。”

“我今天上报社,看见好像是开报亭的都上他们那儿取报纸去是吧。”见同事给他倒可乐,马佳急忙虚扶了一下杯表示感谢,“那报社可够忙的。”

同事倒了一圈饮料坐回去:“这我还真不太知道,佳哥你对这还挺感兴趣。”

马佳喝了口饮料,临时编道:“嗨,我跟你说,我妈也是我们那儿一报社的,我从小就在报社玩起来的。后来长大了也没去过了,就特好奇这里边的事儿。”

同事打趣道,“确定是对报社感兴趣,不是醉翁之意在黄丽?反正下午有时间,你感兴趣再去转转也没人管。”

这话说的正合马佳心意,他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儿,干脆将错就错,嘴上打哈哈道:“嗨,嫌疑人家属咱怎么能掺和。”手上却拿起杯来敬了同事。他在这提前铺垫一番,下午自己去报社也顺理成章了许多。

 

吃完饭以后,同事送马佳和小樊回招待所休息。马佳上楼直接草草收拾了一番行李,小樊横在床上看他:“干啥呢你,这么早就收拾。”

马佳把背包拉好了扔到床上,夹上随身的手包走到门口:“我出去一趟,去报社。有啥事电联。”

小樊瞠目结舌:“啊?你不会真对黄丽感兴趣吧!这案子还没结呢你可别犯错误!”

马佳挥挥手:“放心吧,我有数。”

 

马佳到了报社,先问了前台黄丽在不在,得知黄丽下午还没来上班。前台认得他是警察,马佳不是公事不方便掏证件,只是板着脸说:“我需要看一下来报社领报纸的报亭清单,包括位置姓名电话等等。”

其实他也不确定王晰是不是来干这个的,如果没有成果,他就只能试着调监控了。

前台拿起电话来:“我给您叫负责这块儿的老师。”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眼镜鬓角泛白的中年男人走出来,远远就冲马佳伸手。马佳赶紧迎过去跟人握了握:“您好您好,我姓马。麻烦您了。”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姓丁,还说:“马警官不是上午才来过嘛,记得记得。”也没打听马佳查这个是为了什么。马佳松了口气,一口一个丁老师,跟着人进去了。

登记表不厚只有三页,记录了报社附近两个街区来领报纸的报亭主信息。信息后面是按照日期拉出来的表格,当天领了就签字。马佳看了看日期,今天的那一列有人签了有人没签。于是他问道:“咱们这个大概是什么时候印出来开始能领?”

“从中午开始就能领了,喏报纸都在那屋。”丁老师指了指。

马佳点了点头,一边快速而仔细地寻找王晰的名字,一边隐隐期盼能不能恰好和他在报社相遇。昨天他们是下午三点多来报社从而偶遇王晰的,马佳瞟了一眼办公室挂着的表,还有一个钟头。

他从头到尾翻了两遍,也没看到王晰的名字。其实这倒不太出乎他意料,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失落,一条线索可能就这么断了。

不想就此放弃,马佳又把表格看了一遍,这回是看签名。他想会不会王晰不叫王晰了?那他能不能通过字迹认出来。他自己都对此没报什么希望,翻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却突然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再仔细凑过去看,发现是自己看错了。

真的很像。马佳顺着那个签名看第一列的印刷体:王欣。签出来就很像王晰。

那个姓氏和“斤”的写法让他觉得熟悉,马佳其实对王晰真正写字的笔迹是没什么印象的,只记得不太好看像中学生。但因为王晰曾经是他的队长,时常有文件要去找他签,所以他对他的签名反而印象深刻。

他又重新翻了一遍这三张纸,姓王的人很多,不愧为大姓,而王欣这个名字又再普通不过,他甚至没法判断出这是男是女。

马佳不想让在一旁陪同他的丁老师看出来他在聚焦哪一个人,只好又随便挑了几个人装作仔细地看了看。他还是把“王欣”的手机号码以及报亭地址默背了下来,属于王欣的今天的格子还没有签字,也就是说王欣还没有领报纸。

马佳在找借口等人和立即出去试着寻找之间马上选择了后者,一是因为他不确定王晰是来做什么、不知道他今天还会不会来,二是时间紧迫,有了疑似目标第一要务还是行动起来。

他把几张纸放回桌子上,略带失望地冲丁老师摇摇头:“还是没什么发现,看来我们得让别的城市的同事再帮忙了。”说得像真的似的。

 

从报社出来以后,马佳一边等电梯一边心怀一丝期待,忍不住想电梯门打开会不会就是王晰,如果是他要说些什么、会不会尴尬。但是他想多了,电梯门打开空无一人。

一上电梯,马佳就赶紧把刚才默背的号码记在手机里以防自己忘记。他在地图里查了那个报亭所在路口的导航,发现距这里二点五公里。马佳回想在这个城市似乎没见过共享单车,汽车又已经还回了市局。估算了一下走过去需要的时间,他果断打开软件,叫了个滴滴打车。

电梯里信号不好,马佳边走边叫车,站在路边等了两分钟。车子载着他去往同福路与勤俭道的交叉口,车里在音乐,是耳熟能详的苏联歌曲《喀秋莎》。

马佳立刻想起了在学校时王晰常哼的一首前苏联民谣。王晰是东北人,东北人总是比中原往南的人对俄罗斯有更深的情结。

他听着王晰舌头打卷地哼歌,还赞叹过哥你还会俄语呢。王晰笑着说,我这就是听多了硬背下来的。马佳问王晰歌词唱的啥意思,王晰说:“就是一个飞行员在唱他的战友,战友去执行任务但一去不复返,可能是牺牲了,永远飞入蓝天了吧。以后我要是不干警察了,就去当个农民,承包一片地,也一去不复返哈哈哈。”他又问马佳这歌好听不,马佳点了点头。王晰便笑着说,等洗完澡回宿舍我把歌名发给你。马佳记得好像是用qq发的,现在记录早就找不着了,他也不记得那串俄语是什么了。

就在他神游的功夫,车子已经停下了。他道谢下了车,站在路口的便道上,一眼看到前面的那个报亭。只有十米远,马佳动了动脚步又停下,陌生的西南小镇吹来温和的冬风,他却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嗨,怎么就这么觉得那儿会有王晰呢。马佳质问自己,可能其实王欣是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说不定是个女的,甚至可能他昨天在电梯里看到的根本不是王晰。

他搓了搓手,站在原地安静了一会儿,往几步之遥的报亭走过去。

 

“五块钱。”

是他。马佳捏着杂志的手指骤然攥紧了,他感到自己的五感都被放大了,耳朵里是血管流动的汩汩声,眼睛只能聚焦在报亭玻璃贴着的支付二维码上。直到背后经过的电动车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急刹,令他脊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涌上大脑的血液好像也才跟着回落下来。

他顾不上掏出手机扫码,只是趴在小小的窗口试图去看里面站着的人。

窗口太矮小了,他说要一本《故事会》、几块钱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只递出杂志的手。

这是一只太过普通的劳动人民的手了,极其瘦削、蜡黄,青筋和血管突兀,在那只手抽回去的一瞬间,马佳还在无名指上看到了一枚戒指。

他还没来得及去思考的时候,里边的人说:“五块钱。”

这就太熟悉了,不会错了,除了他的老队长,任是哪个王晰还是王欣的都不会有这样的声音。本该是低沉圆润的,像揉动了低音乐器的琴弦,只是此时听着欠缺保护,有些沙哑。

 

里面的人见他迟迟不付钱,又提高了点声音重复了一遍:“五块钱。”

马佳从他刚才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换成平日的语气:“是我,王……”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哥,我是马佳。是你吗?”总之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

里面的人静止了,没有回话,马佳急忙追问:“你让我看你一眼行吗?我能进去吗?”

他们还是这样仿佛对峙的安静了两秒钟,里面的人终于状似热情的说:“嗨,马佳啊,你怎么来这儿了。这不是巧了吗。”马佳听着里边人走动,不一会报亭门打开了,“还是我出来吧,里边地方小,再说了比外面还冷。”

马佳看着他走出来,穿着昨日的白衬衣,套了一件青色的夹克。他还是那个瘦高的样子,因为更瘦而显得更高。马佳觉得他有意挺直了背,让自己显得有精气神,不复昨天的佝偻。

“晰哥,”马佳叫道,“我听了你声音就认出你了。”

王晰跟他寒暄道:“好久不见了,这是来……出差?”

马佳点了点头,看着王晰说不准是苍白还是蜡黄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脱口发问:“你怎么这么瘦了,脸色也不好,生病了吗?”

“嗨,我不一直挺瘦的。”王晰若无其事地说,“哥这是瘦而不柴哈。”

马佳想要上手去捏他骨头突兀的肩膀,才抬手王晰却后退了一步。一瞬间,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多了一些尴尬。王晰察觉到了,很快又把这一步迈回来,反过去拍了拍马佳的手臂:“你倒是壮了哈。”

马佳干笑了一下:“那个,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晰哥。当时听说你不干了联系你都没联系上。”他舔舔嘴唇组织语言,好像被突然找到的人不是王晰是他似的。

“嗨……”王晰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你还干这行呢是吧。”

马佳又点头:“那咱俩留个联系方式呗,你微信是不是换了啊。”

他看出来王晰表情明显不自然了一下,看起来不太想告诉他。但是他顾不得周旋了,时间很紧,这里和北京又离得那么远,他得赶紧抓住点稻草在手里。

王晰看着他坚持的神情,还是点点头:“我进去拿下手机。”

马佳抢先打开二维码界面,把通过好友的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机。王晰用的是一个国产千元机,贴在屏幕上的保护膜边缘有些裂了,他扫了马佳的码,在马佳的注视下点了添加。

头像是一张海边的风景照,名字叫做“同福里楼下报亭”加一串电话号码。马佳一边说着“这是你电话啊”,心里却渐渐冷静下来。

他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平静,但王晰看起来在很认真地过现在的生活,微信号就和一个小业主差不多。他想或许没什么隐情,只是像他以前说过的那样,不当警察了就去当农民,只不过现在换成了开报亭。

“你咋想起来跑这么老远了,”马佳还是问道,“辞职的也太突然了。”

王晰笑着说:“咱俩一直也没联系,你当然觉得突然。”话说完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刻薄,于是一边端详马佳脸色一边补充,“开玩笑的。”

“对不起晰哥,”马佳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辞职以后,也挺……”

王晰打断他:“开玩笑的佳。就是不想干了,就去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啦。挺好的,不忙,还自由。我们东北人都喜欢热带,我也就是没去海南扎堆。”说着他自己便笑起来,眼睛眯着,露出一点小小的牙齿。

马佳只好也跟着笑了笑:“你还……过得还行吧,在这儿。”

王晰仍旧眯着眼看他:“挺好的。”

至此,马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感觉自己有点儿一拳挥空的感觉。他低下头的时候看见王晰像树枝一样干枯的手腕,说:“你怎么这么瘦,看着跟营养不良一样。”还没等王晰回答,他便又看到那个戒指,“晰哥结婚了?”他抬起头冲王晰咧嘴笑了笑。

“啊,是。”王晰下意识去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佳还自己一人呢?”

“嗯,”马佳抿了抿嘴,“太忙了。”

王晰倚着报亭小门的门框:“我没记错你应该也快三十了吧?”

“明年三十了……”这个问题听起来实在太疏远了,好像和马佳共度那些时光的不是他一样,让马佳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了,“咱都三年没见了。”

王晰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已经三年了啊。”

热带的温暖冬风又吹拂过来,马佳看到王晰瑟缩了一下,掩了掩夹克。终于,马佳整理出了一个笑容:“哥外边风大你快进去吧,我走了,待会儿还要赶飞机呢。”

王晰也没有推拒,只是点点头:“好,再见佳。”

马佳深吸了一口气说:“抱一下呗。”

王晰愣了一下,坦然地笑着张开手臂。马佳用了点力气抱过去,扑得王晰往后退了一步撞在报亭上。

他一只手臂搂王晰肩膀,一只搂王晰的腰。他感觉自己像抱了个空似的,王晰藏在衣服下的身躯好像要瘦没了。这个拥抱让王晰白衬衣的领子擦过他的鼻尖,他一瞬间闻到了一点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让他觉得鼻酸。他咬了咬嘴唇,松开王晰,还是捏了捏王晰的肩膀。

“哥再见。”马佳挥了挥手,头也没回地走了。背对着王晰走出了不知道十几米之后,他的视线终于模糊了,眼泪啪嗒啪嗒砸下来。他用手背抹眼睛,却发现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只好看到个路口便拐弯好走出王晰的视线,尽管他不知道王晰有没有目送他。

马佳蹲在一棵大树底下,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会儿,好像很久很久的委屈都一起涌上眼眶一样。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当警察当得心越来越硬,他想起实习时为了被强奸的小女孩哭过,王晰一边调侃他一边给他递了张纸。就是王晰跟他说,干这行心会越来越硬的。

想到这里,他发现和王晰相处那几年竟然在他身上留下了如此多的回忆和痕迹。

他蹲在树坑里背靠着树逐渐平缓情绪,翻遍口袋去找纸巾没有找到,才想起来今天那包纸巾给了黄丽了,同时还发现自己把手包落在报亭那里了。

这下他也顾不上再哭了,他希望王晰没发现他的包,好让他偷偷回去拿走。好不容易找到的人,他现在却不太想面对。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是王晰给他发的消息,“你包落在这了吧,杂志也没拿”。他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看了看自己的脸,整个眼眶都湿漉漉的,鼻涕和下巴上的泪水还没有擦干净,简直不能见人。

他边用袖子擦脸边给王晰回复:“我已经上车了,麻烦晰哥帮我留一下行吗,我晚一会去拿。”顺手给那个同福里报亭的名字改了备注。

王晰回复他:“好的。”

马佳站起来,拧着胳膊象征性拍了拍后背的土。他看了看手机时间才三点,原以为时间会不够用,没想到很顺利,而且这么快就结束了。叫了滴滴,他又回了招待所。

 

“事儿办完了?”小樊给马佳开了门,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一遍,“你怎么跟个落水狗似的。眼还肿了吗这是,你干啥去了?这么丧呢?”

马佳从来没发现过小樊是这样唠叨的人,他从小樊身边挤进去,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小樊还没停止:“你手包哪去了?后背还有土呢大哥你不会跟人干仗去了吧?”

“你咋这么多问题。”马佳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都没看又从小樊身边经过,一下子倒在床铺上。

小樊安静了一会儿,又说:“佳啊,你有啥事可以跟兄弟说。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是吧。”

马佳沉默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当警察呢?”

小樊想都没想:“因为考了警校呗。”

马佳胡乱挥了一下手:“别抬杠。”

小樊说:“因为公务员待遇好?警服帅?为人民服务?小男孩应该小时候都想当个警察啊消防员啊啥的吧。我小时候也想,就算实现理想吧!你干嘛灵魂拷问。”

马佳舔了舔嘴唇,说:“我觉得干咱们这个工作的,还是要有理想。说实话要是光图这几个钱——尤其咱们基层的,真干不下去了。”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讲道,“我一师兄,啊,跟我不太熟哈。我觉得他是特别有理想的人,虽然他平时不说,但我一直这么觉得。我觉得他就是,虽然可能不是那种风云人物,但就是脚踏实地的,会发光发热那种。

“我不是说他不行啊,他业务水平太行了,就是只是不是那种招风头的人,干什么都任劳任怨的。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把他当我一个标杆了。我也没说过佩服他啥的,我就觉得我当警察这几年,处理好多情况总有他的影子。以前不这么觉着现在我突然这么觉得了。”

小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他现在……怎么了吗?”

马佳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你猜出来他是谁,再说你就知道了,反正他现在不在系统了。我就觉得我心里有点塌了一块儿,唉,也不是,这样好像有点道德绑架了是吧。”

小樊试探着说:“他……可能有什么苦衷?”

“其实我觉得也是,但我现在啥都不知道。”马佳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我给你讲个事儿吧。我跟我师兄的。”

小樊立刻真挚地看向他,表示自己在听。

马佳想了想说:“我大二的时候,有一回周末跟我这个师兄出去喝酒。在我们吃饭的地儿旁边的胡同里边,有个要饭的大爷,也不算大爷五十多岁吧,脑袋好像有问题,反正是北京整顿市容市貌的漏网之鱼。

“我俩吃完饭出去从那里边穿过去好回学校,平时也能看见那个大爷,那回就看见好几个人围着他,在打他。那我俩肯定不能袖手旁观,过去问咋回事,我师兄还说旁边就是派出所有事去那儿聊。

“结果那一帮人就开始要打我们俩,那当然是白送了,佳哥以前人称'房山小霸王'好吧,我师兄虽然没我强但也说得过去,那帮人就让我俩打跑了。跑了就跑了吧反正六七个人也逮不住送派出所去。我俩过去扶那个老……大爷,还跟他说我俩警校的,不然送他去派出所还是医院的。结果那大爷你猜怎么着……操,他给了我师兄一巴掌。我现在还记着呢啊,一大耳刮子,特响。还没完还冲我俩吐唾沫,让我俩滚。”

讲到这儿,马佳那点丧气劲儿已经没了,连说带比划的跟相声演员似的:“‘警察,狗东西!警校学生,狗崽子!’你能领会那个语气吧,你能吧,后来入警了这话没少听吧?但是那时候我还小屁孩啊,新生啊,可受打击了。结果我师兄给人扔了一百块钱,我天我俩那顿饭连酒才花了七十多。他后来还找收容所的人要帮人家,我天,我说他圣母。回去他脸肿好几天,他长得挺好看的你知道吧。”

小樊点点头,心想我不知道。

马佳记得他还给王晰脸上抹过芦荟胶,好像也没什么用。他当时对王晰的圣母行为极为愤怒,看他吃饭不敢使劲儿嚼怕扯着脸,简直有点幸灾乐祸。他问王晰有什么感想,王晰说,他能分清狗东西和狗崽子的逻辑关系,说明脑袋没啥问题啊。

尽管知道王晰是在逗他开心,马佳还是觉得很无语。后来随着他实习、工作、成了老刑警,这种事碰到的越来越多了,他自己也成了那个圣母。现在的他觉得没啥,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嘛。但是想想当时王晰跟他打着哈哈说,“这不就是为人民服务吗,昂报告厅墙上写着呢”,他还是一边觉得生气,一边又不可否认地在心里感受到了王晰发光的地方。

现在报告厅墙上改成十六字了,马佳想,王晰知道吗。

 

五点来钟的时候,当地市局的同事说要再请他们吃个晚饭。马佳放在美团订单支付键上的手指微微抬起来,又重新按下去:“小樊,老张他们晚上还要请咱们吃饭,别吃了吧,别让人请了。”

小樊“嗯嗯”点头:“咱俩就定外卖吧,你跟他说临出发再见面提黄兴国。”

马佳说好,给同事回了俩人已经订了外卖,表示了感谢。

 

“我一会还要出去一下,”马佳一边吸溜吃东西一边看手机时间,“来得及吧,就去半个小时。”

小樊正举起米线盆喝汤,从上面露出俩眼睛:“呃,你又要……算了我不问了,你快去快回。”

马佳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米线:“好。我不想吃了,这啥啊我咋觉得没昨天吃的好吃呢。”他撂了筷子站起来去厕所洗手,小樊在背后说:“主要你是没心思吃。”

 

马佳照常打车到了同福路与勤俭道的交叉口,司机说红绿灯前边不能停车,比下午来时停的远了一个路灯杆的距离。其实他听见司机用手机接了新单的导航,大概只是因为给他往前停不好占道了。

他下了车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上车时天还亮着,从招待所到报亭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风更大了,马佳只穿了件单衣,没穿外套,都觉得有些冷。

他遥望了一下报亭,在昏暗天色中正亮着莹白的光。大概是傍晚时分人流量大了些,报亭前站了几个人。

马佳吸了一口气,抬步走过去。走近却发现不大对劲,报亭前的是五六个二十来岁的男的,以马佳多年工作经验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帮社会小青年。他紧走了几步,就差几米距离的时候,他看见报亭里摔出人来。

或者说飞也一点也不夸张,芦柴棒一般的人让人从报亭里轻飘飘掼出来,又重重摔在地面上。他甚至都没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只是立马熟练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来等待预料之中的拳打脚踢。

马佳一瞬间愣住了,当看见那件青色夹克的时候,他又像疯了一样跑过去。他的感官又被放大了,同时放大的还有冲顶的愤怒和本能。那条要踢人的腿才抬起来,就被马佳一个背口袋撂倒在地上。在其他人眼里,马佳就像一条面目狰狞的疯犬一样。有挥拳而上的,被马佳一把攥住拧得胳膊“嘎嘣”响,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最后报亭墙根底下抱头蹲了一排的人,凡是想跑的,被马佳一脚踹得半月板快要稀碎。马佳背着手站在他们跟前,像阅兵似的。王晰就站在他身后,但他完全不敢回头。他看到王晰自己爬起来以后,甚至都没敢过去看他一下。

他知道这是一种逃避,他的队长怎么会任由这样的人围住殴打?他连多余的思考都不想有。他从口袋掏出手机来,给市局老张打电话,好让他联系派出所把人带走。

电话才拨打出去,身后却伸出只手来把电话挂了,速度比马佳的条件反射还快。

“别叫人。”王晰说。他的声音依旧像缺乏保养的低音乐器,但听起来冷淡极了。

马佳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你说什么?”就着报亭的灯光他看见王晰右边的脸通红,不知道是唇角开裂还是口腔里被牙齿划破,嘴角竟然有些没抹净的血。马佳不忍看,微微偏过头去。

王晰小幅度地挥了一下手:“别叫人,让他们走吧。”还是那个冷淡的语气。马佳和他对视,王晰的眼睛又静又黑,深夜的海一样,马佳只能从瞳仁中看到愤怒的自己,其余什么都看不出来。

马佳反而觉得这样更王晰了。更像以前的他,以前给马佳一个个指示的他,那时候是深思熟虑后的运筹帷幄,现在像一种冷漠的坚定。

墙角蹲着的一排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开始蠢蠢欲动,马佳听到声响,扭过头去爆裂地吼了一声:“蹲好!”

“小点声,这是居民区。”王晰说,“让他们走吧,好吗?”

马佳执意要做一块冷硬的铁板,背对着王晰跨立着,摇了摇头。他从来不爱顶撞王晰,但今天却偏想要这么做。

马佳感受到王晰靠近了一点,接着,他听到王晰说:“求你了。”

马佳忍不住一抖。

他俩又像在对峙一般沉默了一会儿,王晰又说:“求……”他后面没有说出来,被马佳飞速地回过身捂住嘴。马佳力道很大,几乎可以说是粗暴。可能碰到伤口,王晰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马佳能感受到他手掌下的嘴巴和脸颊滚烫,比他手心还热,是已经肿起来的温度。他觉得愤怒又无力,只是慢慢放下手,又冲那一排蹲着的人说:“滚吧,再敢来找麻烦就没下次了。”

 

王晰似乎又变成了昨天马佳在报社一瞥那样的佝偻,他衣服上还有土,好像那些泥土增加了衣服的重量把他的背压弯了。

但他察觉到马佳的视线时,又重新站直了。“我去拿你的手包。”王晰走进报亭莹白的灯光里。

马佳跟了进去,里面确实不暖和,很逼仄拥挤。靠近窗口的桌子上摊着一本打开的杂志,一个连着充电线的手机,一个容量很大的保温杯以及一个插电的暖水袋。

他看王晰背对着他弯着腰,肩胛骨从两层衣服里刺出来,马佳仔细看着,好像连一节一节的脊椎骨都能看得见。

手包明显是被藏起来了,王晰挪了两堆杂志才把它拿出来,连带着一本《故事会》一起递给马佳。

看到那本杂志马佳已经冷下去的愤怒突然又冒了上来:“给我这个干嘛?我又没付钱。”

王晰想笑,但受伤的脸颊和嘴巴让他没办法,只能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把两样东西一起放进马佳手里:“又没多少钱。你拿着飞机上看吧。”

在还算充足的灯光下马佳终于能看清王晰的脸,额角还沾灰,刚才发红的右脸现在已经明显肿起来了,和瘦到凹进去的左脸相比显得很不和谐。

马佳立刻想起来下午才给小樊讲过的故事,可是,可是这太不一样了。甚至很多东西都因此变得不一样了。

见马佳盯着他,王晰抬手又去仔细抹嘴边那点血迹:“没啥事,走吧佳。别耽误工作。”

马佳用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把那本杂志往桌子上一摔:“你他妈让人抽从来不会还手是吗!”

王晰让他吓了一跳,往后小小地弹了一下。

“我操!我操!我操!”马佳像困兽一般在狭小的报亭里转了一圈,门开着他却没出去,只是喊,“我操他大爷的。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他们打你?”

王晰非常平静又微微蹙眉地看着马佳。灯光下,他的脸色已经褪成完全的苍白,除开那半边红肿的脸颊。他太单薄了,靠着堆成墙的书刊,看起来竟然有些逆来顺受的样子。

在他的注视下马佳很快安静下来,他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抹了抹马佳的脸:“怎么还哭了,嗯?”

马佳都不知道自己哭了,直到王晰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把泪水晕开,他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他鼻尖通红,眼眶也通红,眉毛耷拉着,泪水留到下巴颏。活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王晰耐心地给他抹了两下,又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卷纸,撕了几格递给马佳:“擦擦,待会儿让人看见了叫什么。”

马佳接过纸擦了擦脸,带着瓮瓮的鼻音说:“你干啥老想赶我走。”

“我没啊,”王晰歪了一下脑袋,“你不是说你要赶飞机吗?”

马佳很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发出很大的声音,把王晰逗笑了。王晰笑了,他自己忍不住也真实的破涕为笑了。

好像为了证明王晰说的话似的,马佳的电话马上就响了。是小樊,他急忙接起来。

小樊说:“说好半个小时你已经去了一个钟头了,大哥。”

马佳赔罪道:“马上马上,马上马上。”

“我看你是王八上。刚才老张联系你没联系上,给我打的电话,马上来招待所接咱们了。我估摸你也来不及了,要不你直接去机场?”

马佳急忙说:“那怎么行,你自己哪行啊,你市局等等我吧我这就回去。”

“老张不是人啊?”小樊说,“你怎么听着鼻音那么重啊,你不会……呃,感冒了吧。”

马佳心想小樊你可真善解人意。

王晰听出他工作急找,直接给他拿着手包杂志把他推出去,准备站在路边给他拦出租车了。

小樊那边说:“行了你别忙活了,我听见楼底下喇叭响了,老张来了。你东西就这一书包对吧?那边手续都办好了提人也简单了,你完事直接去机场吧。”

听马佳还欲言又止,小樊机关枪似的压制他:“谁还没个特殊情况啊,你好好把你的这个,标杆问题,解决了,就好了,啊。这么大老远不要留遗憾。不用谢我,我撂了啊。”说完真撂了。

马佳听了赶紧把王晰伸出来的胳膊按下去了:“别打了,我没那么着急了。”

王晰虎着脸看他:“你耽误事儿了?”

马佳一瞬间感觉回到了站在王晰办公桌前挨训的场景,急忙说:“我同事说先帮我……我真是里外赶不及了,一会儿直接去机场了,我平时真不这样哥真的,这几年,我都得了三回标兵了。”

王晰又让他有点逗笑了:“那你也该走了,不是要去机场吗?”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马佳肚子咕噜噜响了一连串。

马佳难为情地按住肚子,像扼住谁的喉咙不准出声似的。王晰问他:“还没吃晚饭?”

马佳有点撒娇似的说:“吃了,没吃饱,点的外卖难吃死了,我饿了都。”

王晰想了一下,回身走回报亭,马佳跟上问他干啥去,王晰说:“锁门啊。”

马佳讨好地笑:“是要请我吃饭不。”

王晰把手机连着充电器放进口袋里,拿起那个巨大的保温杯,马佳见状赶紧接了过来,掂了掂还挺沉。王晰把闸拉掉,又走出来踮起脚把铁栅栏门拉下来,锁上。他说:“没有好吃的,路边随便吃点吧。”

马佳点了点头,在手机里查附近药店,开了个导航。王晰听到了跟他说:“不用了,我一会儿回家弄一下就好了。”

马佳上手把他额角的灰擦干净了,看着他嘴角的一点痕迹,说:“血有点儿干了……”

王晰自己伸出舌尖在嘴边使劲舔了舔,舔干净了,舌头缩回去还咂摸一下嘴。右边脸肿得有点发烫,他自己手时常冰凉,便干脆抬起手把自己手背贴上去。另一只手拽了下马佳:“走吧,就随便吃点啥啊。”

 

王晰带马佳拐了个弯,马佳看着眼熟,原来是经过了下午时他靠着哭的大树。王晰路过平日常去的粉店没敢进去,怕熟识的店主问来问去再说出点什么,就走远了些挑了家没去过的,也是粉店。

他们要了两碗炒粉,马佳真的饿了,碗才放到面前就扒拉了好几口。王晰要了一碗清汤推到他跟前,又要了一个空碗,把自己还没动的炒粉拨了半碗进去,也推过去。

“我不用我够了。”马佳嘴里嚼着,又给他推回来。

王晰说:“要是不够吃我不就再叫一碗了吗,也不贵。给你就是为了别浪费。”

他们俩头对头吃了一会儿,马佳一边端着碗喝汤,一边想要不要问王晰些什么,他不想打破这样可以称得上温馨的氛围,但他还有一肚子的疑惑。

他想了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想我不?咱俩这么久没见了。”

王晰愣了一下,说:“是挺久了哈。”他低着头拿筷子拨弄了一下碗里的粉,心想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和你们,在有的时候,我得时时刻刻想着你们才知道我自己是谁。

马佳看出他不想正面回答问题,便说:“那以后咱可得保持联系啊。回来我来找你休假来,我还没来云南旅游过呢。”

王晰笑说:“行,哥带你玩儿。”

其实马佳还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问王晰是认真的在这儿生活吗,为什么会被打,看起来不是第一次了。而且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健康、也不够开心,他看起来过得不好。最主要的是,他为什么要改名叫王欣了,重新生活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要完全抛弃原来的自己吗?原本下午时冷下来的心又隐隐沸腾起来,他相信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了,也已经下定主意要麻烦老张去帮忙查一下。

 

吃过饭后,王晰送马佳到路口。其实明明可以叫车到饭馆门口,到他们还是共同默认着在夜色中走了一段路。

马佳搓了搓手,感觉到了晚上的降温。王晰在他旁边有些缩着,马佳低头看他攥得紧紧的拳头,上手拉过来。王晰疑惑地看他,马佳却没和他对视,只是两只手包住他冰凉的手给他暖了暖。

送到路口,没有再走的必要了。远处正开来一辆出租车,王晰伸手给他拦了,还帮马佳打开副驾驶车门,告诉司机去机场。

扶着车门,马佳突然问王晰:“你还记得那首苏联民谣吗,大学时你老唱的那首。我突然想听,你微信发我名字。”

王晰愣住了,马佳没等他回话便坐了进去,关上门,隔着玻璃给他挥了挥手。车立刻就开动了,马佳从后视镜里看着王晰仍旧站在路边,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棵被焚烧过的树。直到被后面的车子挡住之前,王晰都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送走马佳,王晰一下子又佝偻起来。像是被抽走了提着的一口气,他扶着膝盖又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才抬步往家走。

他住在离报亭一点多公里的筒子楼里,楼壁上爬满了爬山虎,即使在冬天也郁郁葱葱的。楼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唐山大地震以后盖的,据说能抗九级地震。

王晰的房子是通过街道租的,厨房公用、一室一卫,有一个狭长的小厅,在四楼。他爬楼爬到一半,觉得手里搂着的保温杯都像杠铃一样,扶着栏杆小小歇息了一下。旁边有邻居家的高中生健步如飞地窜过去,这让他难免想到和马佳一起的大学生活,他们一起在操场上跑圈那些日子,也是这么活力四射的。

他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看到邻居一家三口的年轻妈妈正在共用厨房里洗碗。邻居听到响动也从厨房窗户里探出头来,见是他,便举着胶皮手套和他打了个招呼。

王晰笑了笑低头开门,他的钥匙只有四把,两把家里的、两把报亭的。钥匙上栓了个已经发黄的史努比,史努比后脑勺上有个麦当劳的标志。

他一边进门开了灯,一边把手放在口袋里摸着那个凹陷进去的麦当劳标志。那是上班以后,马佳实习时有一回他们去现场,下午三点多钟结束吃的麦当劳。史努比是马佳非要的玩具,为此还买了份儿童套餐,买来了却塞给王晰。

他想今天见到马佳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因为他每天都能看到和马佳有关的东西,每天都能看着这些来想到他,就像他们还是那样亲近一样。

 

抽屉拉开,靠右边摆了一排处理外伤的酒精碘酒红药水纱布创可贴云云,剩下的地方堆了一堆空的不空的药盒。

王晰手悬在上面想要不要用酒精擦擦磕破的嘴角,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又把抽屉推回去。

厕所的灯很暗,他站在镜子前面端详了一下自己,凑得很近,能看清楚脸颊上红肿一片。他已经好久没照过镜子,就连刮胡子也是盲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往下撇着,眼角往上挑着,脸瘦得嘬腮,像一副刚活过来的骷髅架子。

他感觉到久违又熟悉的烦躁涌上来,和着反胃的感觉。他蹲到马桶旁边,把一根手指伸到嗓子眼边缘,去刺激呕吐。很熟练地,他马上就把晚上吃的那一点东西都吐了出来,按了马桶冲掉。

他去洗手池洗脸,用香皂在肿起的那边脸上搓了很久。他在水池里憋气读秒,憋到他觉得自己又回到过去那些日子,才发觉自己在做梦,猛地从水里抬起头来。

他今晚什么都不想做了,不想洗澡了,不想烧热水了。尽管脑神经在迫不得已地兴奋和躁动,但他的身体和心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疲倦。

他打开保温杯把剩下的一点水都倒进水杯里,水只有一个杯底那么多,也已经不太温了,但他不在意。他端着水杯走到卧室里,熟练地摸黑去拿床头柜上的药。胃药是锡纸板的,他摸到只剩最后一粒,而每次要吃两粒,昨天没注意到没有存货了,该去开药了。他把那一粒扣出来,又去拧褪黑素的瓶子,倒出两片来在手心,和着那一点水把药片咽下去。

因为那种烦躁感还在隐隐作祟甚至愈演愈烈,他又走到了厅里装药的抽屉前面。如果在之前,他会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挨一夜。但今天见到马佳之后,他突然无法再平静地面对这样的自己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美沙酮,为了让自己脱离它他把它放在了抽屉最里面。水已经喝光了,他直接把药片放进嘴里生咽了下去。

王晰躺在床上,把手机插在床头闭上眼睛。药物都逐渐生效,胃里因为没有食物直面药物而开始疼痛,但很快被其他药效压制下来。他感觉精神已经逐渐平静,安眠药也发挥了作用。

在睡过去之前,他突然又睁开眼,打开手机和微信,点开马佳的对话框。马佳的头像是他侧影的照片,昵称叫“你挚爱的福尔摩佳”。尽管已经看到过了,王晰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

没有俄文输入法,他特地拍了拍肿的那边儿脸让自己清醒点儿,去搜了个输入法软件。费了半天劲终于打出来,给马佳发了过去。

歌名叫《Серега Санин》,便是那歌中唱到的牺牲的战友的名字。

 

“王欣是吧?”

马佳收到老张发给他的微信,急忙点开回复:“对的,就是这两个字。报亭是在同福路与勤俭道的交口。”

马佳正坐在飞机最后一排等待起飞,黄兴国坐在他和小樊之间,手上盖着一件小樊的外套,下面是被铐起来的双手。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空姐开始提醒要大家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

马佳打字给老张:“麻烦你了!飞机要起飞了,等我落地咱再说。或者明天再说,你早点休息!”

他退出对话框,才看到王晰给他发的那一首歌名。“Серега Санин”,马佳知道给王晰回复自己大概要措辞很久,索性直接手速飞快地复制了这条信息,去音乐软件里搜索。直接点了下载。停机坪上网速极差,马佳紧盯进度条一点点终于跑满,在飞机滑行前及时打开了飞行模式。

 

“Мой друг Серега, Серега Санин

Сереге Санину легко под небесами”

马佳戴了一个耳朵的蓝牙耳机,另一个耳朵用来警戒。耳机里这么唱着他熟悉的旋律,他知道歌词在说,我的朋友谢廖加,自由飞翔在天上。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想,王晰,你真的自由了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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